李凤群:一个渴望被看见的低微女人的熊熊怒火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月下
文/李凤群
编者按:空间新书推荐栏目推介最新上市的好书,本期推荐作家李凤群最新长篇小说《月下》。
小县城女子余文真,因其平凡平庸,始终不被看见。二十五岁,终遇一位肯“凝视”她的男子,经历了被“爱情”捕获,也从一个深渊来到另一个深渊。《月下》呈现了一位普通平凡的女性如何自我醒觉、如何努力完成内心世界重建、如何与所在的城市共同成长的过程。深刻塑造了一类当代小城女性的形象——她们出身低微、样貌平平、智力普通、性格顺从,是被忽略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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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节选
在这些癫狂的、饱含绝望感的文字里体会一个陌生女人的熊熊怒火。句子和句子之间有锋利的角。句子把她拖进漩涡,然后句子又把她从漩涡里拉出来。许多迹象表明,这个男人就是章东南;如此一来,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到现在为止,没有照片,没有姓名,没有事件的发生地,但,就算不是同一人,也基本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套路。
一直到天色大亮,余文真穿上衣服出门上班。那天太阳并不剧烈,但是她感到有尖利的针丝往她的脑仁里刺。走到半路上,觉得快虚脱了,停下来,又慢慢往前走。人行道边和前院里的茱萸树挂满了黄色的花,在她的注视中像柔软的云朵般微微颤抖,透明又细薄,即将凋谢的百合花的余香弥漫在空中。下班的时候,黄昏的光辉拉长了所见之物的影子,她同时看到自己的:细细的,长长的,摇摇摆摆的。她把大衣腰带拽到一起,勒得紧紧的,只要动一动,帖子里的细节就会被拉出来,那不是旁人,那正是另一个她自己。
过去几年的记忆一点一点涌出来。仿佛有一双手牵着引领她往回看。她看到了之前完全忽略了的细节。比如有一次,在酒店里,刚刚亲热完,她坐在窗口的沙发上,他们俨然一对默契的恋人,他进卫生间清洗,但是,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出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又进去了。
她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脸转过去,假装没留意。或许,她知道过一会儿他就要走了,或许,她觉得这应该不算什么事。但是,还有一次,他把她支下楼买小吃。对,他说他饿了,想吃东西。等她回来的时候,听到他用一种非常暧昧的声音在通电话……她一进来,他就匆匆说了“再见”……
还有一次,是个小长假,她心血来潮,想去广州看他。没有空,那会儿正出差!那么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最后一次,他看到她瘦得离谱,骨头抻出来,他的手触摸到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佯装什么也没发生,把手缩回去,对,是人都不会这么干的,眼睁睁看着她下坠、下坠,一直往地狱坠,铁石心肠。
她一直沉默。这不仅是她一贯的性格,还因为她以为必要的沉默能掩盖她的浅薄,必要的沉默可以洗刷不洁,必要的沉默可以考验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必要的沉默增加悲剧性,以至于上苍被感动,给她一个好的结果——至于什么是好的结果,她也并没有想好——但是,她是一个成年人,没有承诺的关系就是一种男女关系,这容不得假装受骗。她没得到过承诺。她想过,像论坛里那个女人一样,理直气壮地提出来,但是,她没有得到那个机会,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里,没有包含承诺,这就是她此刻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原因。就算这会儿包裹着这颗心的有无限的无声无色的愤怒,也难以发出声响。可是为了那所谓的浪漫,她自己知道,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她的心变得坚硬了,像对什么都丝毫也不在乎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慢慢朝家走去。高空的星星出来了,夜色更浓更静了,所有的人都从她身边超越她,每走过一个人、行过一辆车,就带来一股冷风,但她对此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到了半夜,她独自在床上发抖。那远处的狗的叫唤,或者是哪家晚归的自行车上锁的声音,又甚至是哪个老年人清嗓子的声音,那样近又那样远。她把自己全身从头到脚裹在被子里。密集的清晰的梦层出不穷。一次她梦见和他坐在乡间院子里剥蚕豆,太阳暖洋洋。她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冲进来,端起水杯就喝,她吓得心脏缩成一团,赶紧找地方逃。还有一次,她正在给他做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进来,拉开她的冰箱,又揭开煮汤的砂锅,一阵风,若无其事地出门走远了。她听到清脆一声响,自己的心砸到地上。醒了之后,她无法动弹。看自己在梦里像条丧家犬,瑟瑟发抖。
每逢做这样的梦,她都能吃平常的一倍,喝牛奶喝满满两杯,运动量却缩到平时的一小半。尽量不动,好像一动,骨头会裂开。
还有一次,她梦见坐在车里,她家没人会开车,但邻居朋友几乎都在学开车。小区内部道路上停满了车,拆迁安置房的车位本来就不够,妈妈到底手快,抢了一个车位,租给自己楼下的邻居。她家的车位号是16,她常常经过自家的车位,上面停着一辆沃尔沃。
那天夜里,她梦见沃尔沃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骨瘦如柴,头发和眉毛都稀稀拉拉。她看着特别不舒服。她经过的时候,那女人把身子探到驾驶室,拼命地摁住喇叭,她惊慌地一回头,遇到对方充满敌意的笑。她被笑声和喇叭声惊醒。
她想爬起来,虽然竭尽全力,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再次回到车位旁,这一回,车灯亮了,但车内空空无人。她觉得这更加可怕——看不到她们的脸,她觉得更不安心。
她所有梦过的女人都有一个特点:怒气冲冲,我行我素。
相形之下,余文真显得格外平淡乏味。她看着梦里各种虎虎生威的女人走来走去,目瞪口呆,屏住气,一声不吭。只有一次,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丢下了一句话:倒霉的东西。说完,扬长而去。
福禄寺巷口修鞋匠的锤子击打皮革,“当当当”,砸得路牙子都在颤抖。她心想:我讨厌这个地方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生厌,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没有人的感觉,只有死的感觉。还有我自己,我是一个小丑,我是一个笑话。她每天都重复这样贬损自己,像一个仪式,像每个工作日早晚的打卡。似乎只有这样,她才配继续纠结下去。
她想起在上塘古镇和章东南告别时,一个小贩在一个屋角,对着空空无人的街道不停地叫卖:橘子汽水,橘子汽水!一声又一声,他俩走过去很远,他仍在那里叫卖。
余文真向章东南投去疑惑的眼光。章东南笑着说:“那是营销策略。他在唤醒人们体内的渴望。”
每个人的体内都隐藏着许多未知的渴望。可是对于这个小贩来说,只有唤醒他们内心对“橘子汽水”的渴望,才是他需要的。
“如果唤不醒呢,到现在都没有人看他一眼。”
“人们今天也许不知道自己被唤醒了,等到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会欢欢喜喜地上来买一瓶。他们不知道是昨天已经被唤醒了渴望,还以为自己突然心血来潮,想喝杯汽水呢。”
余文真这会儿突然明白了,章东南就是一个到处兜售汽水的男人,他四处走动,为的是给那些已经被唤醒对汽水的渴望的人买汽水的机会。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对汽水的渴望,所以以为自己跑向了汽水。说到底,她的姿态,从来都不是受害者的样子,不,她像一个攀登者,她保持着向上的姿态,误以为快到山顶了。
曾经折磨她到精疲力竭的嫉妒和恨意奇怪地减弱了,渐渐地,她反而觉得他不那么遥远,不那么丑恶,他变成了能够从正常眼光去评判,去打量,去观察的人:他身上有一种长期训练得步履轻盈的风度,把年轻女孩着迷的派头演绎得活灵活现,但他骨子里一点也不挑剔,不爱好整洁,到处撒网。不,他比帖子里的那个人更坏,更下流,更残忍。
之所以能忍受到今天,因为她幻想着章东南会带她脱离她原本孤独和贫瘠的生活,她假装一切都是爱情的必经之路。因为也是他提供了一种机会,一种摆脱这死气沉沉的生活的途径,她认定他有把事情解决的义务。这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已经浇灌她好几年了。如今,幻象全破了。
羞耻,像一件大褂,黑色的,密不透风的,丝般柔滑,轻盈顺滑,慢慢地,从头顶往下,她一动不动,立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罩住。罩住她之后又变成了一根无形的绳索,拉着她向东,或西。之前她也产生过羞耻感:穿得寒酸,马路上滑倒,被人当空气,被领导呵斥,但如今却是到了羞耻的新境界。这种羞耻感,令她失掉了欲望,身体的欲望、情感的欲望,乃至吃饭的欲望,一切的味觉,酸甜苦辣,对她都如同泥土,如同落叶,如同砖块,很快,她像被抽空的木乃伊,不冷不热,不疼不痒。
(节选完)
作者简介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望》《大野》《大风》《大江》《良霞》等。曾获“中国好书”奖,紫金山文学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等。
内容简介
评论家点评
《月下》一路走来,女主人公看着自己从过往的旧壳里挣脱,成为陌生的自己;也慢慢领悟,看着“那个人”从面具中解脱,发出“人的声音”。重要的不是被他人看到,重要的是自我发现、自我审视、自我成长。《月下》的故事内核并不新鲜,但读来动人心魄。小说深具女性气质,作家跳离了此类故事中通常的“受害者思维”,笔触冷静、克制而又切肤、切实,引人共鸣、引人共情。
——张莉
中国式的包法利夫人,一个平凡女性和世界的对峙和对话。
——杨庆祥
每一座小城都有无数个余文真。致意一个同时也是无数个余文真,李凤群的《月下》为她们的爱与哀痛存证和发微,因为文学她们可以走得更远活得更久,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一个小说家的人道主义。
——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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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尖锐的笔触深入当代女性的内心,书写她们在时代推动之下犹豫的尝试、孤独的觉醒和单枪匹马的惨烈抗争,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半生的困境通过心理和精神表征极其细腻复杂地表达了出来,这个过程令人信服且惊心动魄。
——《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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